60 ? 番外帝後篇（中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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60 番外帝後篇（中）
◎阿纓，誰也不能欺負你，你信我◎
江纓知道, 雲康想娶自己，最大的難關是要聖上點頭。
她不知道雲康是怎麽說服聖上的，更不知道他所說的“花了不少時間處理”, 到底是指做了什麽。
只是第二日, 雲康一大早來到江府，說是來看望江閣老，帶來整整一馬車的禮物。
她父親被嚇得不輕，十分忐忑地接待著這位身份尊貴的太子爺, 二人在書房談了一個多時辰。
江纓早就與她父母說過此事, 二老雖然沒說什麽，但心裏都很擔心，畢竟東宮不比尋常世家，害怕女兒之後會過得辛苦。
然而, 雲康今日親自登門拜訪，直接給二老吃了定心丸。
江纓不知道雲康和她父親說了什麽，只是從書房出來的時候, 她父親嘴角帶著笑意, 顯然是已經默許了這門親事。
雲康告訴江纓, 今日還要帶她進宮一趟。
坐在馬車裏的時候，江纓還沒回過神，心裏頗為忐忑，手腳都跟著發涼。
車簾很快被挑開, 雲康陪她坐上馬車，溫聲安慰她：“你什麽都不用怕，進去後記得行禮, 其他事情有我在, 你不要擔心。”
江纓點了點頭, 還是忍不住緊張，忽然被人握住了手。
雲康攥住她的手，望著馬車前方，嘴角始終噙著抹笑，似乎胸有成竹，莫名讓江纓的心也安定下來。
雲康帶著江纓進宮，很快來到了乾清宮。
此處是聖上的寢殿，江纓不敢到處亂看，唯獨進門前，餘光裏瞧見庭院裏栽著一棵桃樹。
宮人通報回來，江纓跟在雲康身邊，被他牽著手領進寢殿。
繞過屏風，江纓低著頭，和雲康一同跪下行禮。
餘光裏，她看見窗邊墻上果真掛著一幅畫，上面畫著一名女子，站在桃花樹下笑靨如花。
聖上站在窗前，正望著窗外的庭院。
“擡起頭，讓朕瞧瞧。”
感覺到雲康的提醒，江纓緩緩直起身子，擡起自己的臉，卻不敢直視聖上。
窗前再也沒有傳來聲音。
不知過了多久，江纓跪得腿都開始隱隱發麻，才聽見聖上開口問道：
“這就是你的心上人？”
雲康叩首，朗聲笑著回道：“是，還請父皇成全。”
聖上剛要開口說話，卻突然咳嗽起來，江纓下意識擡頭看了一眼，恰好和聖上的目光對上。
那一刻，江纓覺得很奇怪。
明明聖上在看著她，好像看的又不是她。
溫和的目光裏似乎藏著另一個人的影子。
聖上瞧見她的目光，瞇了瞇眼睛：“膽子蠻大，不愧是江閣老的女兒。”
江纓連忙低下頭，不敢再開口，雲康替她回道：“阿纓膽子可小了，父皇可不要嚇她，兒臣最見不得她哭了。”
聖上狠狠瞪他一眼：“臭小子，人還沒娶過門，先開始護短了。”
雲康依舊笑著，聖上也沒再說什麽，走到桌前坐下來，咳嗽幾聲道：“拿筆墨來。”
幾日後，賜婚的聖旨傳到江府的時候，府邸的大門險些被道喜的人踏破。
沈寂多年的江府，一朝之間再次熱鬧起來。
雲康來江府下聘那日，聘禮的大紅隊伍浩浩蕩蕩一眼望不到頭，已是大梁皇室的最高規格，江纓轉眼成了京中女子羨慕的對象。
下聘那日，江父和雲康又在書房裏談了許久，雲康回去之後，江父把江纓叫進來，認真告訴她：
“太子殿下為了這門婚事，和朝堂中的人周旋花了不少心思，費了很大力氣。”
已經致仕多年的江閣老說到這裏，神色也有些疲憊：“說到底，還是為父對不住你們。”
江纓並不清楚朝政上的事，她只知道雲康明明可以選擇鄭邵家族裏的人，不用費這麽大力氣，更不用想盡辦法說服聖上，被那些反對改革的大臣阻撓，扛著如此大的壓力來娶她。
不過，江纓大概也能猜到——聖上最終同意這門婚事，多少還是和朝政有關系。
果然不久，荊州傳來消息，說徐彬正在重新創設新政，日後會從荊州進行試點推行。
江纓許多年沒得到徐彬的消息，雖然心裏已經沒有太大的起伏，但還是給徐彬寫了封信。
她告訴徐彬，自己即將嫁入東宮，問他最近生活得如何，囑咐他照顧好自己。
江纓不知道自己寫下這封信，究竟是在和他問候，還是在告別。
可是，直到成婚那日，江纓也沒收到對方的回信，唯獨聽說荊州傳來消息，說徐彬創設的新政比之前更完備了。
江纓進入東宮後，私下也問過雲康，到底聖上是反對改革還是支持改革。
雲康正捏著筆，給坐在桃樹下的江纓和清陽繪丹青，隨意答了句：“父皇支持也好，反對也罷，都不能完全偏向一方。”
江纓在心裏琢磨這句話，以前她聽父親說過，說帝王家深谙制衡之術，聖上的心思並不好揣測。
這位太子殿下更是如此。
聖上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，雲康開始監國理政，掌握朝政大權，偶爾代替聖上出巡，朝堂的風向也在逐漸發生變化。
有一次，雲康出巡不在京裏，清陽貪玩受了風寒，夜裏發起高燒。
看著小家夥燒得滾燙，江纓想起母親以前說過，小孩子發高熱不退，可以用濕帕子擦身。
江纓和裳玉忙了整夜，一宿沒有合眼，直到天色漸亮，清陽才終於退熱。
江纓累得趴在床榻邊睡著，迷迷糊糊的時候，竟然聞到點心的香甜氣味。
等她睜開眼睛，發現自己和清陽躺在一起，清陽手裏拿著點心，正坐在床邊吃得歡快。
雲康坐在榻邊逗她，瞧見江纓醒過來，也遞給她一塊：“應天府帶回來的，上次你說好吃，這次特意多買了些。”
雲康每次出門回來，都給江纓帶回許多東西，有時候是吃食，有時候是布匹綢緞，有時候又是新奇的小玩意，而且每次都是兩份。
江纓打趣他：“你這是拿我當孩子養？”
雲康笑著點頭：“的確是孩子脾氣，喜歡的東西都一樣。”
江纓嗔他一眼，身上依舊困乏得厲害，眼皮很快又要合上。
雲康讓人把清陽抱下去，他將江纓摟在懷裏，一起躺回床榻上：“再睡會兒。”
江纓還是不放心：“清陽剛退燒……”
“太醫看過了沒事，宮人會照顧她，歇一晚吧。”
聽見這話，江纓也沒再說什麽，靠在他身前，輕撫著他身上的太子蟒袍：“不換衣服嗎？”
雲康搖頭：“還有些折子沒看，先哄你睡。”
江纓窩在他懷裏，鼻息間都是他身上的氣味，心裏無比安穩。
像是真的被他當作孩子養著。
她很快睡過去，夢裏卻迷迷糊糊出現一道人影，依舊看不清面容，莫名覺得十分熟悉。
江纓追著那人，想看清楚他到底是誰，卻怎麽也追不上，更看不真切那人的臉。
醒來的時候，她身邊的位置已經空了。
寢殿內光線昏暗，外面卻燃著燭火。
江纓坐起身緩了緩，覺得夜已經深了，雲康還沒有回來。
她起身悄悄走出去，繞過屏風，看見雲康坐在書案後面，案上放著幾摞奏折，他捏著折子看得正入神。
聽見聲音，雲康擡起頭，正好看見江纓走出來。
江纓穿著薄薄的裏衣，青絲都散在身後，瓷白的肌膚在燭光下白得晃眼，莫名讓人心頭燥熱。
江纓朝他走過去，拽了拽他的衣袖：“你剛回來，仔細累著。”
雲康盯著她沒動，一個月沒見，他想江纓想得厲害，做夢都想早些回來。
然而回來知道她一直照顧清陽，累得眼下發青，人也都瘦了一圈，卻是不忍心再折騰她了。
現在看見她剛睡醒的迷茫模樣，小手捏著他的衣袖，聲音也軟得像水。
雲康眼神越發深沈，一把拉住江纓的胳膊，沈聲道了句：“上來。”
此時已經是秋日，江纓的衣衫松松垮垮掛在肩頭，卻感覺不到一點涼意，渾身上下都熱得厲害。
她摟著雲康的脖子，隨著他起起伏伏，眼前是雲康給她和清陽繪的畫，就掛在他的書案後面。
視線裏的一切都像波瀾般蕩漾開。
江纓有些受不住了，靠在雲康耳邊，小聲呢喃著：“殿下……”
“你喚我什麽？”
握在她腰間的手越發用力，江纓嘴裏忍不住溢出輕哼聲，只能順著他道：“阿康……”
雲康呼吸越發粗重，一邊吻著她的脖子，一邊啞著嗓子說：“阿纓，我們生個孩子吧。”
他看著眼神迷離的江纓，摸著她的臉，如同哄小孩般問她：“好不好？”
江纓在他身上越發支撐不住，只能靠在他肩頭，喘著氣道了句“好”。
被雲康抱回寢殿的時候，江纓看見他又壓上來，忍不住推他：“你都不累的嗎？”
雲康低頭吻住她，將她緊緊抱在懷裏，許久才呢喃一句：
“我好想你。”
這句話輕飄飄的，不知為何卻飄進了江纓的心裏。
江纓望著身上的人，有那麽一瞬間，忽然覺得自己十分圓滿。
一切都是那麽幸福美好，無憂無慮，已經是她從來都不敢奢求的日子。
但是，東宮的寧靜並沒有持續太久。
皇帝駕崩，雲康登基為帝，冊封江纓為皇後，同時和他父皇一樣，不納妃入後宮。
偌大的乾清宮裏轉眼物是人非。
雲康遵照他父皇的遺旨，將乾清宮的那幅畫放入棺槨裏陪葬，只有乾清宮庭院裏的那棵桃樹，依舊佇立在原地，像是證明著曾經存在的某些東西。
雲康牽著江纓的手，一起站在枝繁葉茂的桃樹下面，他告訴江纓，這棵桃樹是他父皇和母後成婚那年，他父皇親手種下的。
雲康說，他也想親手種下棵桃樹。
江纓給他選了個地方，說後花園足夠大，想種多少樹就種多少。
結果，這個傻小子當真扛著一大堆桃樹苗，不許任何人幫忙，親手一棵棵栽進後花園裏。
江纓不明白為何要栽這麽多，雲康告訴她，說父皇想他母後的時候，就會去看庭院裏的那一棵桃樹，只不過一棵樹太少，怎麽看怎麽孤零零的。
他多種一些，將來給孩子們講他們的故事，就能去看這一大片桃林，不至於太孤單。
江纓笑他傻，卻還是陪著雲康，在後花園種下十幾棵桃樹。
世人不知緣由，只道帝後鶼鰈情深，一時間傳為佳話。
雲康登基為帝，稱呼變了，衣著變了，唯獨對江纓的態度沒變。
江纓每日除了照顧清陽，大多時候都和雲康黏在一起，哪怕雲康在禦書房批折子，都會讓她在一旁陪著。
江纓的父親，在雲康登基那年和老皇帝一同去世了，江母偶爾會進宮，與江纓聊天敘舊。
江母眼光長遠，不放心地囑咐她：“陛下待娘娘雖好，但娘娘也要明白，沒有子嗣終究會落人話柄。”
提起此事，江纓心裏也跟著不舒服。
她一直沒有身孕，之前作為太子妃的時候，此事有人談論起，都被雲康壓下來了。
如今雲康成為皇帝，沒有子嗣就是大事，朝中大臣的悠悠之口，誰也不能再輕易堵上。
江母苦口婆心地勸道：“陛下和娘娘情深意重，但是娘娘終究要為皇家開枝散葉考慮，不能只為自己。”
那一日雲康下朝回去，剛進到寢殿裏，看見江纓心事重重坐在妝奩前，也不知道在想什麽，連他靠近都沒發現。
雲康問她怎麽回事，江纓若無其事地搖搖頭，但嘴角的笑容明顯有些不自然。
夜裏用完晚膳，雲康告訴江纓自己再批會兒奏折，晚些再回來陪她。
一出寢殿，雲康就將裳玉喚過來詢問。
裳玉也不清楚江纓和江母說了什麽，只說自從江母離開後，娘娘就開始不太對勁了。
雲康心思細膩，大概能猜到因為什麽事情。
他也沒心思批折子，在禦書房坐了一會兒，很快就回到寢殿，發現江纓已經躺下休息了。
他換下衣服，熄了燈摸上床榻，發現江纓縮在角落裏，還沒有睡著，他便把人撈過來。
“怎麽了？有事都不和我說。”
江纓順從地靠著他，小聲咕噥道：“沒有事。”
“是嗎？”雲康略微沈吟，“那我有件事，想與你說。”
江纓悶悶“嗯”了一聲，雲康靠在她頭頂，緩緩說道：“今日早朝，又有人提起選妃的事情，我聽著太過厭煩，於是告訴他們，以後誰再提起此事，直接去領二十大板。”
江纓頓時擡起頭：“那怎麽能行？”
“怎麽不行？”雲康故作生氣道，“我說過好幾次不選妃，這些人還一再、再而三地提，就是不把我放在眼裏。”
江纓不說話了，沈默半晌才開口：“他們說得沒錯，你的確不能沒有子嗣。”
聽見她聲音發悶，雲康按住她的肩膀，鄭重其事說道：“阿纓，你若是喜歡小孩子，我們從皇室旁支過繼一個就好，這不是難事。”
“不過，你若是不喜歡，我們便不要孩子了。”
江纓帶著濃重的鼻音：“不行的，你的子嗣關乎大梁社稷，不能無人繼承……”
黑暗裏，江纓看不真切他的表情，耳邊傳來的聲音卻無比真摯：“阿纓，子嗣不是最重要的，最重要的是你。”
“我只在乎你，別的都不重要。”
聽見這話，江纓的肩膀開始顫抖起來，雲康一楞：“你在哭嗎？”
江纓沒回答，埋頭在他胸前，身上顫抖不停。
感覺到身前傳來一片濕熱，雲康連忙撫著她的後背：“別哭阿纓，你知道我最見不得你哭，你一哭我就沒辦法了。”
他抱住懷裏的人，認真說道：“我不會讓你受委屈的，阿纓，誰也不能欺負你，你信我。”
江纓靠在他懷裏，哭得渾身顫抖，雲康從來沒見過她這副模樣。
在他的印象裏，江纓就像水一般溫柔，無論是好事壞事，在她這裏都可以忍受。
他一直都記得，自己第一次見到江纓的時候，她受了委屈被別人辱罵，始終一言不發忍受著。
直到那人提及雲康，汙蔑他的名聲，江纓立即站出來，紅著臉和人爭吵起來。
那一日，江纓護在他面前的時候，雲康就在心裏想：這樣好的姑娘，如果能成為他的妻子，他會一輩子護著她，絕對不會讓她受半點委屈。
但是，雲康覺得自己沒做到。
看見江纓在他懷裏哭，雲康也跟著難受。
第二日上早朝，又有大臣冒死提起子嗣的事情，勸他選妃充實後宮，綿延皇室子嗣。
雲康臉色鐵青，嚇得大臣們不敢說話，卻也冒死堅持。
以為雲康會因此動怒的時候，雲康當著滿朝文武的面，突然說太醫已經瞧過，是他自己身體欠佳才沒有子嗣，選不選妃都一樣，以後不許再提此事。
看見大臣們滿臉震驚，雲康反倒覺得很得意，心情好了不少，一下朝就匆匆趕回乾清宮。
江纓也得到消息，正在聽裳玉和她講著，清陽還在問她：“什麽叫身體欠佳呀？”
正好這時雲康回來，江纓立即朝他走過來，雲康瞧見她眼睛還在腫著，伸手就要撫上去。
江纓拉住他的手：“你怎麽在朝上胡說呀？”
雲康朝她做了噤聲的手勢，壓低聲音說道：“這就是真的，我怕你知道不要我了，所以才沒和你講。”
江纓的心被揉了下，眼眶也跟著發酸。
“你會不會嫌棄我？”
看見雲康認真的眼神，江纓知道他根本就沒看太醫，在朝上說那些話，說到底是為了她。
心口湧上暖意，江纓沒有說話，低下頭攥緊雲康的手。
雲康笑了，擡手將她攬進懷裏。
正巧清陽跑過來，抱住兩個人的腿不撒手。
雲康俯身抱起清陽，笑著掂了掂她：“我們清陽什麽時候才能長大呀？”
“等我們清陽長大了，到時候，皇兄給你建京中最大的公主府，幫你相看天下最好的夫婿。”
見清陽咯咯笑著，雲康故意逗她：“清陽以後想嫁什麽樣的夫婿？”
清陽才過完八歲生辰，明明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孩子，卻認真說道：“清陽要嫁像皇兄一樣的夫婿！”
雲康和江纓對視一眼，雲康繼續問她：“為什麽呀？”
“因為皇兄對皇嫂好，清陽也想要這樣的夫婿，也對清陽好！”
雲康頓時哈哈大笑起來，江纓也忍不住笑了，雲康抱著清陽，一起走到外面玩，庭院裏很快傳來兄妹的笑聲。
江纓站在門口，看著桃樹下玩鬧的兄妹二人，心裏無比安穩。
她忽然覺得，日子這樣下去也不錯。
然而，她從來沒想過，自己還能見到徐彬。
雲康登基四年後，徐彬在荊州創設的新政越發完備，再次被調任回京。
那一日，江纓陪著雲康在禦書房批折子，正在旁邊磨墨，雲康忽然放下筆，望著窗外說道：
“徐彬今日應該到京城了。”
手裏的墨塊被折斷，江纓楞了半晌，直到雲康喚她好幾聲，她才回過神來。
“怎麽了？”
江纓放下折斷的墨塊，悄悄收在旁邊：“徐彬為何會突然回京？”
雲康解釋道：“父皇不認可江閣老的改革，重用鄭邵等人，我倒是覺得徐彬改革後的新政，有可取之處。”
他看向江纓，隨意問了句：“徐彬是江閣老的學生，你應該認識他吧。”
江纓莫名心頭一緊，默默點了頭。
雲康望向窗外，嘆息道：“他離開京城十年，京城也物是人非了。”
徐彬出身寒門，父母早逝，江閣老引他入仕途後，如師如父照料他數年。
如今江閣老已經不在人世，江母也在今年年初去世，江家上下只剩江纓一人，再無故人。
離京這十年，徐彬一心創設新政，年過四十，始終沒有娶妻生子，回到京城依舊孤身一人。
年末除夕夜，雲康舉辦年宴的時候，特意邀請內閣和六部大臣同席。
徐彬回到京城後，很快接任內閣首輔一職，誰都知道雲康想要重用他，打算重新推行新政。
朝堂上的風向再次發生改變。
宴席上，來和徐彬敬酒的人絡繹不絕，徐彬不勝酒力，飲了幾杯便找借口出來，到旁邊的小花園吹風醒酒。
他站在花園的亭子裏，望著眼前被雪覆蓋的紅墻黛瓦，腦海裏不自覺浮現出了那道身影。
他知道江纓被封為皇後，因為沒有誕下子嗣，這些年受到的風言風語不少，不過都被雲康盡數壓下。
剛才在宴席上的時候，徐彬隱約看見坐在殿上的二人，瞧見他們坐在一起，身影靠得很近，其中親昵不必言說。
宮裏不比別處，徐彬很想知道江纓生活得怎樣，是否順心如意，但又覺得無顏面對她。
畢竟，所有的可能都被他曾經親手斬斷。
他拒絕江纓的心意，不想連累她跟著自己受苦，自己孤身南下。
他走遍荊州附近的山水人家，看到不少百姓疾苦，越發明白自己應該去做些什麽，逐漸無心他事，把自己鑄成銅墻鐵壁，想用這雙手和身上的官袍做一些改變。
對他而言，所謂的兒女情長，只是在午夜夢回的時候，眼前那道站在桃花樹下、默默朝他行禮的影子。
徐彬知道自己對不起那人，連將她放在心裏都覺得愧疚。
特別是當年看到她寄來的信件，他只打開看過一次，之後便將信藏在書本裏，再也沒有看過。
時光荏苒，徐彬不敢說自己放下了，但是每每聽人提起帝後二人琴瑟和鳴的時候，他心裏雖然苦澀，但愧疚感也在逐漸消磨。
他知道有些事情，終究還是過去了。
……真的過去了嗎？
徐彬站在夜晚的亭子裏，看著遠處宮中燈火輝煌，耳邊絲竹聲絡繹不絕，心裏亂得如同麻繩。
冬日夜裏風寒，他站了一會兒，身上很快被風吹透染上寒意。
正要回去的時候，他轉過身，驀然看見朝亭子走來的一道身影。
那人沒有發現他，還在和身邊的侍女說笑，提起清陽長公主被雲康餵了口酒，醉得直接睡過去，呼呼大睡的模樣很是可愛。
江纓和裳玉把睡著的清陽抱回去，正準備回到宴席上，剛好路過小花園裏的亭子，隱約瞧見裏面站了一道人影。
江纓的腳步瞬間停下來。
盡管已經過去多年，對她而言，記憶中印象最深刻的並不是那人的臉。
而是那道身影。
那道無論離多遠，江纓都能一眼看出來的身影。
她曾經看了許多年，早已經深深刻在她腦海裏，想忘也忘不掉。
過去的事情被勾起來，裳玉扶著她的手，感覺到江纓在發抖，忍不住喚她。
江纓回過神，徑自邁開步子，緩緩走到亭子前面。
她看見裏面的人站著沒動，目光也在望向她。
夜裏昏暗，冬日年關的風冷得厲害，江纓本就穿得不多，手腳很快開始發涼。
徐彬看著她許久，朝她擡手行禮。
一如當年。
江纓微微笑起來：“你一點都沒變。”
徐彬保持著行禮的姿勢，沒有看她，沈聲問她：
“娘娘可還安好？”
“我很好。”
徐彬再沒開口，沈默半晌，他掀起官袍朝她行禮。
這一次，行的是君臣之禮。
看著絳色官袍被風吹得獵獵作響，以往數年不為人知的情分，似乎都在這幾句話中，徹底歸入風裏。
江纓收回目光，心緒已然平穩下來，她和裳玉繼續朝正殿走去，再也沒有回頭。
他們誰也沒看見，亭子不遠處的墻角陰影裏，自始自終立著一道頎長的人影。
江纓回去的時候，雲康並不在席上。
她問侍女雲康去哪兒了，侍女也並不清楚。
江纓沒有多想，以為他是出去吹風了，於是留在席上坐了一會兒，想等他回來。
但是等了許久，她也沒看見雲康的人影，外面始終沒有傳來消息，江纓感覺不太對勁。
她準備起身離開，剛一站起來，侍女就將雲康的大氅遞給她，說是雲康派人送來的，陛下說外面風寒，讓江纓披好再出去，小心受涼。
江纓看著手裏的披風，心裏莫名有些不安，她正想去尋雲康，門外的侍女卻來通報說清陽醒過來了，吵著要尋她。
江纓擔心清陽醉酒不舒服，於是顧不上別的，連忙趕過去。
那晚雲康沒有回來。
江纓醒來的時候，發現身邊的位置空著，上面冰涼涼一片。
她去問侍女，侍女說雲康宿在禦書房了。
禦書房的後殿之前設了張小床，偶爾雲康批折子累了，會在那裏休息。
不過，這是他們成婚八年來，雲康第一次夜裏沒有回來睡。
江纓心裏越發不安，也顧不上用膳，洗漱後就趕去禦書房。
等她到禦書房的時候，內侍說有外臣在議事，讓江纓先回宮。
江纓沒有離開，坐在旁邊的偏殿等著。
偏殿裏無人，也沒有燃炭火，江纓靠在座位裏，身上逐漸開始發冷，眼皮也越來越沈重。
她這幾日總覺得困乏，就像睡不夠似的，加上昨晚雲康不在，她夜裏睡得不踏實，也沒有怎麽睡好。
一不留神江纓就睡了過去，等她醒過來的時候，屋裏不知何時搬進來一個炭盆，此時燒得正旺，沒有之前那般寒涼了。
雲康站在她身前，手裏拿著他自己的大氅，正在給江纓蓋在身上。
一見到他，江纓下意識拉住他的手，雲康動作一頓，擡頭看向她。
“昨晚怎麽沒回來，出什麽事了嗎？”
雲康眼下發青，看著像沒休息好，神色也十分淡漠，只是頷首道：“嗯，有些事要處理。”
他把大氅蓋在江纓身上：“困了回去睡，這裏冷。”
江纓拉著他沒松手，反而蹙起眉頭：“你的手怎麽這麽涼？”
雲康的手涼得厲害，比江纓的手還要冷。
江纓把他的雙手攏掌心裏，輕輕呵著暖氣，心想難道禦書房裏沒有炭盆嗎？
雲康默默盯著她，看見江纓徑自說道：“我給清陽做了些點心，她說要等你回去一起吃，要是你事情處理好了，早些回去吧。”
見江纓仰頭看向自己，溫柔的眼眸裏帶著些許期待，雲康沒說別的，移開目光沈沈“嗯”了一聲。
但是最後，雲康還是沒有和她一起回去。
江纓離開偏殿的時候，腳步走得很慢，頭也微微低著，神色有些落寞。
雲康心想，江纓應該知道自己不對勁了。
看著江纓的身影消失在廊下，他莫名又想到昨晚江纓和徐彬說話時的情形。
明明夜裏那麽昏暗，雲康還是能看見她在笑，嘴角噙著抹笑意，眼睛裏裝滿了對面亭子裏的人。
像是再也裝不下別人。
雲康其實知道他們的事，早在他遇見江纓之後，他就打聽過江纓所有的消息。
當年，江閣老有意把女兒嫁給自己的學生徐彬，只是朝政出現變故，江閣老和徐彬都受到影響，這門婚事也就不了了之。
雲康當時沒想太多，只是覺得江纓婚事不順，為此吃了不少苦頭，自己更要對她好。
直到前幾日，內閣次輔鄭邵給了他一封信，信上的梅花小篆，雲康十分熟悉。
那是江纓的字。
信上，江纓說自己即將嫁入東宮，詢問徐彬在荊州過得怎樣、可還安好，囑托對方照顧好自己。
這封信平淡無奇，給任何人看都不會覺得有什麽。
除了雲康。
雲康很在意這封信。
二人成婚多年，他對江纓再熟悉不過，他能感受到寫這封信的人字字句句都在關心對方，以及那份被深藏在心底的絲絲情意。
他忽然開始害怕。
江纓當初答應嫁給自己，究竟是出於真心實意的喜歡，還是為了江家和她自己？
她裝在心裏的人，真的是他嗎？
她真的在乎他嗎？
雲康在禦書房坐了一整天，桌上的折子一筆沒動，膳也一口沒用。
直到外面天色昏暗，內侍小心翼翼地進屋點燃蠟燭，他才終於站起身。
雲康回到乾清宮，看見寢殿的門緊閉著，裳玉在門口守著。
見雲康回來，裳玉連忙上前，說江纓今日回來心情不好，膳也沒用，一個人在屋裏睡了許久。
雲康說不清楚是什麽心情，他站在門前許久，最後推開了門。
寢殿裏沒有燃燭，光線昏暗。
他走到床榻前，掀開床帳，看見江纓睡得正熟，額頭上卻滿是細汗。
江纓又夢到那道身影纏著她，她想要看清對方的臉，卻怎麽也追不上那人，只能在後面喊著他的名字。
喊著喊著，江纓突然楞住了。
她不知道自己喊的是誰的名字。
恍惚間，她感覺有人在摸自己的臉，下一刻猛地從夢裏醒來。
屋裏光線昏暗，似乎夢裏的身影就坐在榻前。
江纓下意識喚了一聲：“阿康……”
有人沈沈“嗯”了一聲，坐在榻邊的人伸出手，正撫著她的臉：“怎麽不用膳，不舒服嗎？”
聽見熟悉的聲音，江纓的眼眶頓時開始發酸，她拉住臉上的手，一時間沒有說話。
看見她眼圈發紅，雲康心裏也跟著不舒服，卻始終沒有說話。
江纓坐起身，她想要去抱雲康，但看見雲康臉色不好，她又不敢伸手，只能緊緊攥著他的手。
她知道雲康不對勁，但不知道他為何會這樣。
雲康從未對她冷過臉，更從未徹夜不歸，更沒有像現在這樣連一個清楚的解釋都不給，什麽都不告訴她。
江纓突然害怕，是不是雲康開始厭倦自己了……
“剛才有臣子進宮，提到一件事，我想聽聽你的意見。”
江纓有些怔松，雲康的語氣聽不出半分情緒：“藩邦國的王室想與大梁聯姻，將女兒送入後宮為妃，此事……你怎麽看？”
雲康故意說得很慢，他想在江纓的臉上找到一絲不悅或者生氣，甚至惱羞成怒罵他都好，最起碼能證明……
她心裏是有他的。
然而，江纓只是楞住了。
她原本殷紅的唇上血色褪盡，攥著雲康的手逐漸變得冰涼，最後比他的手還涼。
江纓垂下眼眸，緩緩松開他的手，低聲道了句：
“但憑陛下做主。”
她聲音很輕，輕得仿佛在說一件尋常事，與她沒有任何關系。
雲康看了她許久，也沒能從她臉上找到半點不悅，也沒有任何吃味，只有對於聖意的順從。
那天晚上，雲康沒有宿在乾清宮，之後幾日也沒有。
幾日後，江纓主動派人告訴他，讓他不要宿在禦書房，她會搬回皇後的寢宮。
原本江纓是有單獨的皇後寢宮，只是之前幾年，二人日日都黏在一起，元康不想和她分開，幹脆讓她留在乾清宮的寢殿。
這事本是不合規矩的，為了此事，雲康沒少被大臣上奏勸諫，聽得耳朵都起繭子了也沒松口。
不過如今，江纓知道雲康開始厭倦自己，甚至都不想見到自己，於是心甘情願地準備搬出去。
畢竟，二人相伴近十年，也是時候該膩了。
雲康得知江纓要搬走的時候，在禦書房把自己關了半日。
午後，他突然命人把徐彬喚來。
雲康和江纓再怎麽生氣，再怎麽鬧變扭，外人是不知道的，宮內的人口風都很嚴。
徐彬照例把內閣的事情，有條不紊地匯報給雲康。
雲康聽了半天，忽然打斷他的話，嘴角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問他：“首輔孤身在荊州多年，為何始終沒有娶親呢？”
徐彬沒想到皇帝會提到此事，腦海中第一時間想到的人是江纓。
最近後宮沒什麽消息傳出，前朝也十分平順，皇帝的態度依舊偏向徐彬等人。
此時提起此事，徐彬摸不清皇帝的心思，只能如實答道：“臣孤身一人慣了，無心兒女情長之事。”
雲康坐在書案後，臉上依舊帶著笑意：“是嗎，難道首輔連個心上人都未曾有過？”
這一次，徐彬沒有很快回答。
看見徐彬沈默，雲康臉上的笑容逐漸褪去，眼裏眸色越發陰沈。
過了許久，徐彬才緩緩說道：“回陛下，臣年少時遇見一人，可惜有緣無份，如今那人已嫁做人婦，生活美滿幸福，臣也無憾了。”
雲康沒再說話，沈默許久之後，擺手示意他退下。
等徐彬離開，禦書房裏安靜得可怕。
雲康坐在書案後面，也不知道在想什麽，許久也沒有動作。
唯獨起身的時候，書案上的折子突然被掃落在地。
江纓收拾好東西，正準備搬離乾清宮，還沒邁出宮門，清陽就哭著抱住她不放。
清陽以為江纓要搬走，就是不要自己了，哭得昏天黑地，說什麽也不肯放手。
江纓安慰她，自己只是搬到旁邊的寢宮，並不會離開她，清陽還是又哭又鬧，就是不讓江纓離開。
正巧這時候，雲康得到消息回到乾清宮。
看見江纓的東西都被收拾出來，整整齊齊擺在庭院裏，清陽正抱著江纓，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。
雲康心裏堵得厲害，厲聲道：“哭什麽，清陽過來！”
清陽抱著江纓不放，被他一嚇哭得更大聲了，江纓蹲下來把她抱進懷裏，哽咽著斥道：“你兇她做什麽？”
江纓紅著眼睛，清陽也哭個不停，看見母女二人這副模樣，雲康說不出來心裏是郁悶還是難受，最後幹脆扔下一句：
“你不用搬，我搬。”
【作者有話說】
我真的很喜歡這個故事，才會選擇首發嘿嘿嘿，後面就回到雲婉和孟煜的故事啦～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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◎阿纓，誰也不能欺負你，你信我◎
江纓知道, 雲康想娶自己，最大的難關是要聖上點頭。
她不知道雲康是怎麽說服聖上的，更不知道他所說的“花了不少時間處理”, 到底是指做了什麽。
只是第二日, 雲康一大早來到江府，說是來看望江閣老，帶來整整一馬車的禮物。
她父親被嚇得不輕，十分忐忑地接待著這位身份尊貴的太子爺, 二人在書房談了一個多時辰。
江纓早就與她父母說過此事, 二老雖然沒說什麽，但心裏都很擔心，畢竟東宮不比尋常世家，害怕女兒之後會過得辛苦。
然而, 雲康今日親自登門拜訪，直接給二老吃了定心丸。
江纓不知道雲康和她父親說了什麽，只是從書房出來的時候, 她父親嘴角帶著笑意, 顯然是已經默許了這門親事。
雲康告訴江纓, 今日還要帶她進宮一趟。
坐在馬車裏的時候，江纓還沒回過神，心裏頗為忐忑，手腳都跟著發涼。
車簾很快被挑開, 雲康陪她坐上馬車，溫聲安慰她：“你什麽都不用怕，進去後記得行禮, 其他事情有我在, 你不要擔心。”
江纓點了點頭, 還是忍不住緊張，忽然被人握住了手。
雲康攥住她的手，望著馬車前方，嘴角始終噙著抹笑，似乎胸有成竹，莫名讓江纓的心也安定下來。
雲康帶著江纓進宮，很快來到了乾清宮。
此處是聖上的寢殿，江纓不敢到處亂看，唯獨進門前，餘光裏瞧見庭院裏栽著一棵桃樹。
宮人通報回來，江纓跟在雲康身邊，被他牽著手領進寢殿。
繞過屏風，江纓低著頭，和雲康一同跪下行禮。
餘光裏，她看見窗邊墻上果真掛著一幅畫，上面畫著一名女子，站在桃花樹下笑靨如花。
聖上站在窗前，正望著窗外的庭院。
“擡起頭，讓朕瞧瞧。”
感覺到雲康的提醒，江纓緩緩直起身子，擡起自己的臉，卻不敢直視聖上。
窗前再也沒有傳來聲音。
不知過了多久，江纓跪得腿都開始隱隱發麻，才聽見聖上開口問道：
“這就是你的心上人？”
雲康叩首，朗聲笑著回道：“是，還請父皇成全。”
聖上剛要開口說話，卻突然咳嗽起來，江纓下意識擡頭看了一眼，恰好和聖上的目光對上。
那一刻，江纓覺得很奇怪。
明明聖上在看著她，好像看的又不是她。
溫和的目光裏似乎藏著另一個人的影子。
聖上瞧見她的目光，瞇了瞇眼睛：“膽子蠻大，不愧是江閣老的女兒。”
江纓連忙低下頭，不敢再開口，雲康替她回道：“阿纓膽子可小了，父皇可不要嚇她，兒臣最見不得她哭了。”
聖上狠狠瞪他一眼：“臭小子，人還沒娶過門，先開始護短了。”
雲康依舊笑著，聖上也沒再說什麽，走到桌前坐下來，咳嗽幾聲道：“拿筆墨來。”
幾日後，賜婚的聖旨傳到江府的時候，府邸的大門險些被道喜的人踏破。
沈寂多年的江府，一朝之間再次熱鬧起來。
雲康來江府下聘那日，聘禮的大紅隊伍浩浩蕩蕩一眼望不到頭，已是大梁皇室的最高規格，江纓轉眼成了京中女子羨慕的對象。
下聘那日，江父和雲康又在書房裏談了許久，雲康回去之後，江父把江纓叫進來，認真告訴她：
“太子殿下為了這門婚事，和朝堂中的人周旋花了不少心思，費了很大力氣。”
已經致仕多年的江閣老說到這裏，神色也有些疲憊：“說到底，還是為父對不住你們。”
江纓並不清楚朝政上的事，她只知道雲康明明可以選擇鄭邵家族裏的人，不用費這麽大力氣，更不用想盡辦法說服聖上，被那些反對改革的大臣阻撓，扛著如此大的壓力來娶她。
不過，江纓大概也能猜到——聖上最終同意這門婚事，多少還是和朝政有關系。
果然不久，荊州傳來消息，說徐彬正在重新創設新政，日後會從荊州進行試點推行。
江纓許多年沒得到徐彬的消息，雖然心裏已經沒有太大的起伏，但還是給徐彬寫了封信。
她告訴徐彬，自己即將嫁入東宮，問他最近生活得如何，囑咐他照顧好自己。
江纓不知道自己寫下這封信，究竟是在和他問候，還是在告別。
可是，直到成婚那日，江纓也沒收到對方的回信，唯獨聽說荊州傳來消息，說徐彬創設的新政比之前更完備了。
江纓進入東宮後，私下也問過雲康，到底聖上是反對改革還是支持改革。
雲康正捏著筆，給坐在桃樹下的江纓和清陽繪丹青，隨意答了句：“父皇支持也好，反對也罷，都不能完全偏向一方。”
江纓在心裏琢磨這句話，以前她聽父親說過，說帝王家深谙制衡之術，聖上的心思並不好揣測。
這位太子殿下更是如此。
聖上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，雲康開始監國理政，掌握朝政大權，偶爾代替聖上出巡，朝堂的風向也在逐漸發生變化。
有一次，雲康出巡不在京裏，清陽貪玩受了風寒，夜裏發起高燒。
看著小家夥燒得滾燙，江纓想起母親以前說過，小孩子發高熱不退，可以用濕帕子擦身。
江纓和裳玉忙了整夜，一宿沒有合眼，直到天色漸亮，清陽才終於退熱。
江纓累得趴在床榻邊睡著，迷迷糊糊的時候，竟然聞到點心的香甜氣味。
等她睜開眼睛，發現自己和清陽躺在一起，清陽手裏拿著點心，正坐在床邊吃得歡快。
雲康坐在榻邊逗她，瞧見江纓醒過來，也遞給她一塊：“應天府帶回來的，上次你說好吃，這次特意多買了些。”
雲康每次出門回來，都給江纓帶回許多東西，有時候是吃食，有時候是布匹綢緞，有時候又是新奇的小玩意，而且每次都是兩份。
江纓打趣他：“你這是拿我當孩子養？”
雲康笑著點頭：“的確是孩子脾氣，喜歡的東西都一樣。”
江纓嗔他一眼，身上依舊困乏得厲害，眼皮很快又要合上。
雲康讓人把清陽抱下去，他將江纓摟在懷裏，一起躺回床榻上：“再睡會兒。”
江纓還是不放心：“清陽剛退燒……”
“太醫看過了沒事，宮人會照顧她，歇一晚吧。”
聽見這話，江纓也沒再說什麽，靠在他身前，輕撫著他身上的太子蟒袍：“不換衣服嗎？”
雲康搖頭：“還有些折子沒看，先哄你睡。”
江纓窩在他懷裏，鼻息間都是他身上的氣味，心裏無比安穩。
像是真的被他當作孩子養著。
她很快睡過去，夢裏卻迷迷糊糊出現一道人影，依舊看不清面容，莫名覺得十分熟悉。
江纓追著那人，想看清楚他到底是誰，卻怎麽也追不上，更看不真切那人的臉。
醒來的時候，她身邊的位置已經空了。
寢殿內光線昏暗，外面卻燃著燭火。
江纓坐起身緩了緩，覺得夜已經深了，雲康還沒有回來。
她起身悄悄走出去，繞過屏風，看見雲康坐在書案後面，案上放著幾摞奏折，他捏著折子看得正入神。
聽見聲音，雲康擡起頭，正好看見江纓走出來。
江纓穿著薄薄的裏衣，青絲都散在身後，瓷白的肌膚在燭光下白得晃眼，莫名讓人心頭燥熱。
江纓朝他走過去，拽了拽他的衣袖：“你剛回來，仔細累著。”
雲康盯著她沒動，一個月沒見，他想江纓想得厲害，做夢都想早些回來。
然而回來知道她一直照顧清陽，累得眼下發青，人也都瘦了一圈，卻是不忍心再折騰她了。
現在看見她剛睡醒的迷茫模樣，小手捏著他的衣袖，聲音也軟得像水。
雲康眼神越發深沈，一把拉住江纓的胳膊，沈聲道了句：“上來。”
此時已經是秋日，江纓的衣衫松松垮垮掛在肩頭，卻感覺不到一點涼意，渾身上下都熱得厲害。
她摟著雲康的脖子，隨著他起起伏伏，眼前是雲康給她和清陽繪的畫，就掛在他的書案後面。
視線裏的一切都像波瀾般蕩漾開。
江纓有些受不住了，靠在雲康耳邊，小聲呢喃著：“殿下……”
“你喚我什麽？”
握在她腰間的手越發用力，江纓嘴裏忍不住溢出輕哼聲，只能順著他道：“阿康……”
雲康呼吸越發粗重，一邊吻著她的脖子，一邊啞著嗓子說：“阿纓，我們生個孩子吧。”
他看著眼神迷離的江纓，摸著她的臉，如同哄小孩般問她：“好不好？”
江纓在他身上越發支撐不住，只能靠在他肩頭，喘著氣道了句“好”。
被雲康抱回寢殿的時候，江纓看見他又壓上來，忍不住推他：“你都不累的嗎？”
雲康低頭吻住她，將她緊緊抱在懷裏，許久才呢喃一句：
“我好想你。”
這句話輕飄飄的，不知為何卻飄進了江纓的心裏。
江纓望著身上的人，有那麽一瞬間，忽然覺得自己十分圓滿。
一切都是那麽幸福美好，無憂無慮，已經是她從來都不敢奢求的日子。
但是，東宮的寧靜並沒有持續太久。
皇帝駕崩，雲康登基為帝，冊封江纓為皇後，同時和他父皇一樣，不納妃入後宮。
偌大的乾清宮裏轉眼物是人非。
雲康遵照他父皇的遺旨，將乾清宮的那幅畫放入棺槨裏陪葬，只有乾清宮庭院裏的那棵桃樹，依舊佇立在原地，像是證明著曾經存在的某些東西。
雲康牽著江纓的手，一起站在枝繁葉茂的桃樹下面，他告訴江纓，這棵桃樹是他父皇和母後成婚那年，他父皇親手種下的。
雲康說，他也想親手種下棵桃樹。
江纓給他選了個地方，說後花園足夠大，想種多少樹就種多少。
結果，這個傻小子當真扛著一大堆桃樹苗，不許任何人幫忙，親手一棵棵栽進後花園裏。
江纓不明白為何要栽這麽多，雲康告訴她，說父皇想他母後的時候，就會去看庭院裏的那一棵桃樹，只不過一棵樹太少，怎麽看怎麽孤零零的。
他多種一些，將來給孩子們講他們的故事，就能去看這一大片桃林，不至於太孤單。
江纓笑他傻，卻還是陪著雲康，在後花園種下十幾棵桃樹。
世人不知緣由，只道帝後鶼鰈情深，一時間傳為佳話。
雲康登基為帝，稱呼變了，衣著變了，唯獨對江纓的態度沒變。
江纓每日除了照顧清陽，大多時候都和雲康黏在一起，哪怕雲康在禦書房批折子，都會讓她在一旁陪著。
江纓的父親，在雲康登基那年和老皇帝一同去世了，江母偶爾會進宮，與江纓聊天敘舊。
江母眼光長遠，不放心地囑咐她：“陛下待娘娘雖好，但娘娘也要明白，沒有子嗣終究會落人話柄。”
提起此事，江纓心裏也跟著不舒服。
她一直沒有身孕，之前作為太子妃的時候，此事有人談論起，都被雲康壓下來了。
如今雲康成為皇帝，沒有子嗣就是大事，朝中大臣的悠悠之口，誰也不能再輕易堵上。
江母苦口婆心地勸道：“陛下和娘娘情深意重，但是娘娘終究要為皇家開枝散葉考慮，不能只為自己。”
那一日雲康下朝回去，剛進到寢殿裏，看見江纓心事重重坐在妝奩前，也不知道在想什麽，連他靠近都沒發現。
雲康問她怎麽回事，江纓若無其事地搖搖頭，但嘴角的笑容明顯有些不自然。
夜裏用完晚膳，雲康告訴江纓自己再批會兒奏折，晚些再回來陪她。
一出寢殿，雲康就將裳玉喚過來詢問。
裳玉也不清楚江纓和江母說了什麽，只說自從江母離開後，娘娘就開始不太對勁了。
雲康心思細膩，大概能猜到因為什麽事情。
他也沒心思批折子，在禦書房坐了一會兒，很快就回到寢殿，發現江纓已經躺下休息了。
他換下衣服，熄了燈摸上床榻，發現江纓縮在角落裏，還沒有睡著，他便把人撈過來。
“怎麽了？有事都不和我說。”
江纓順從地靠著他，小聲咕噥道：“沒有事。”
“是嗎？”雲康略微沈吟，“那我有件事，想與你說。”
江纓悶悶“嗯”了一聲，雲康靠在她頭頂，緩緩說道：“今日早朝，又有人提起選妃的事情，我聽著太過厭煩，於是告訴他們，以後誰再提起此事，直接去領二十大板。”
江纓頓時擡起頭：“那怎麽能行？”
“怎麽不行？”雲康故作生氣道，“我說過好幾次不選妃，這些人還一再、再而三地提，就是不把我放在眼裏。”
江纓不說話了，沈默半晌才開口：“他們說得沒錯，你的確不能沒有子嗣。”
聽見她聲音發悶，雲康按住她的肩膀，鄭重其事說道：“阿纓，你若是喜歡小孩子，我們從皇室旁支過繼一個就好，這不是難事。”
“不過，你若是不喜歡，我們便不要孩子了。”
江纓帶著濃重的鼻音：“不行的，你的子嗣關乎大梁社稷，不能無人繼承……”
黑暗裏，江纓看不真切他的表情，耳邊傳來的聲音卻無比真摯：“阿纓，子嗣不是最重要的，最重要的是你。”
“我只在乎你，別的都不重要。”
聽見這話，江纓的肩膀開始顫抖起來，雲康一楞：“你在哭嗎？”
江纓沒回答，埋頭在他胸前，身上顫抖不停。
感覺到身前傳來一片濕熱，雲康連忙撫著她的後背：“別哭阿纓，你知道我最見不得你哭，你一哭我就沒辦法了。”
他抱住懷裏的人，認真說道：“我不會讓你受委屈的，阿纓，誰也不能欺負你，你信我。”
江纓靠在他懷裏，哭得渾身顫抖，雲康從來沒見過她這副模樣。
在他的印象裏，江纓就像水一般溫柔，無論是好事壞事，在她這裏都可以忍受。
他一直都記得，自己第一次見到江纓的時候，她受了委屈被別人辱罵，始終一言不發忍受著。
直到那人提及雲康，汙蔑他的名聲，江纓立即站出來，紅著臉和人爭吵起來。
那一日，江纓護在他面前的時候，雲康就在心裏想：這樣好的姑娘，如果能成為他的妻子，他會一輩子護著她，絕對不會讓她受半點委屈。
但是，雲康覺得自己沒做到。
看見江纓在他懷裏哭，雲康也跟著難受。
第二日上早朝，又有大臣冒死提起子嗣的事情，勸他選妃充實後宮，綿延皇室子嗣。
雲康臉色鐵青，嚇得大臣們不敢說話，卻也冒死堅持。
以為雲康會因此動怒的時候，雲康當著滿朝文武的面，突然說太醫已經瞧過，是他自己身體欠佳才沒有子嗣，選不選妃都一樣，以後不許再提此事。
看見大臣們滿臉震驚，雲康反倒覺得很得意，心情好了不少，一下朝就匆匆趕回乾清宮。
江纓也得到消息，正在聽裳玉和她講著，清陽還在問她：“什麽叫身體欠佳呀？”
正好這時雲康回來，江纓立即朝他走過來，雲康瞧見她眼睛還在腫著，伸手就要撫上去。
江纓拉住他的手：“你怎麽在朝上胡說呀？”
雲康朝她做了噤聲的手勢，壓低聲音說道：“這就是真的，我怕你知道不要我了，所以才沒和你講。”
江纓的心被揉了下，眼眶也跟著發酸。
“你會不會嫌棄我？”
看見雲康認真的眼神，江纓知道他根本就沒看太醫，在朝上說那些話，說到底是為了她。
心口湧上暖意，江纓沒有說話，低下頭攥緊雲康的手。
雲康笑了，擡手將她攬進懷裏。
正巧清陽跑過來，抱住兩個人的腿不撒手。
雲康俯身抱起清陽，笑著掂了掂她：“我們清陽什麽時候才能長大呀？”
“等我們清陽長大了，到時候，皇兄給你建京中最大的公主府，幫你相看天下最好的夫婿。”
見清陽咯咯笑著，雲康故意逗她：“清陽以後想嫁什麽樣的夫婿？”
清陽才過完八歲生辰，明明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孩子，卻認真說道：“清陽要嫁像皇兄一樣的夫婿！”
雲康和江纓對視一眼，雲康繼續問她：“為什麽呀？”
“因為皇兄對皇嫂好，清陽也想要這樣的夫婿，也對清陽好！”
雲康頓時哈哈大笑起來，江纓也忍不住笑了，雲康抱著清陽，一起走到外面玩，庭院裏很快傳來兄妹的笑聲。
江纓站在門口，看著桃樹下玩鬧的兄妹二人，心裏無比安穩。
她忽然覺得，日子這樣下去也不錯。
然而，她從來沒想過，自己還能見到徐彬。
雲康登基四年後，徐彬在荊州創設的新政越發完備，再次被調任回京。
那一日，江纓陪著雲康在禦書房批折子，正在旁邊磨墨，雲康忽然放下筆，望著窗外說道：
“徐彬今日應該到京城了。”
手裏的墨塊被折斷，江纓楞了半晌，直到雲康喚她好幾聲，她才回過神來。
“怎麽了？”
江纓放下折斷的墨塊，悄悄收在旁邊：“徐彬為何會突然回京？”
雲康解釋道：“父皇不認可江閣老的改革，重用鄭邵等人，我倒是覺得徐彬改革後的新政，有可取之處。”
他看向江纓，隨意問了句：“徐彬是江閣老的學生，你應該認識他吧。”
江纓莫名心頭一緊，默默點了頭。
雲康望向窗外，嘆息道：“他離開京城十年，京城也物是人非了。”
徐彬出身寒門，父母早逝，江閣老引他入仕途後，如師如父照料他數年。
如今江閣老已經不在人世，江母也在今年年初去世，江家上下只剩江纓一人，再無故人。
離京這十年，徐彬一心創設新政，年過四十，始終沒有娶妻生子，回到京城依舊孤身一人。
年末除夕夜，雲康舉辦年宴的時候，特意邀請內閣和六部大臣同席。
徐彬回到京城後，很快接任內閣首輔一職，誰都知道雲康想要重用他，打算重新推行新政。
朝堂上的風向再次發生改變。
宴席上，來和徐彬敬酒的人絡繹不絕，徐彬不勝酒力，飲了幾杯便找借口出來，到旁邊的小花園吹風醒酒。
他站在花園的亭子裏，望著眼前被雪覆蓋的紅墻黛瓦，腦海裏不自覺浮現出了那道身影。
他知道江纓被封為皇後，因為沒有誕下子嗣，這些年受到的風言風語不少，不過都被雲康盡數壓下。
剛才在宴席上的時候，徐彬隱約看見坐在殿上的二人，瞧見他們坐在一起，身影靠得很近，其中親昵不必言說。
宮裏不比別處，徐彬很想知道江纓生活得怎樣，是否順心如意，但又覺得無顏面對她。
畢竟，所有的可能都被他曾經親手斬斷。
他拒絕江纓的心意，不想連累她跟著自己受苦，自己孤身南下。
他走遍荊州附近的山水人家，看到不少百姓疾苦，越發明白自己應該去做些什麽，逐漸無心他事，把自己鑄成銅墻鐵壁，想用這雙手和身上的官袍做一些改變。
對他而言，所謂的兒女情長，只是在午夜夢回的時候，眼前那道站在桃花樹下、默默朝他行禮的影子。
徐彬知道自己對不起那人，連將她放在心裏都覺得愧疚。
特別是當年看到她寄來的信件，他只打開看過一次，之後便將信藏在書本裏，再也沒有看過。
時光荏苒，徐彬不敢說自己放下了，但是每每聽人提起帝後二人琴瑟和鳴的時候，他心裏雖然苦澀，但愧疚感也在逐漸消磨。
他知道有些事情，終究還是過去了。
……真的過去了嗎？
徐彬站在夜晚的亭子裏，看著遠處宮中燈火輝煌，耳邊絲竹聲絡繹不絕，心裏亂得如同麻繩。
冬日夜裏風寒，他站了一會兒，身上很快被風吹透染上寒意。
正要回去的時候，他轉過身，驀然看見朝亭子走來的一道身影。
那人沒有發現他，還在和身邊的侍女說笑，提起清陽長公主被雲康餵了口酒，醉得直接睡過去，呼呼大睡的模樣很是可愛。
江纓和裳玉把睡著的清陽抱回去，正準備回到宴席上，剛好路過小花園裏的亭子，隱約瞧見裏面站了一道人影。
江纓的腳步瞬間停下來。
盡管已經過去多年，對她而言，記憶中印象最深刻的並不是那人的臉。
而是那道身影。
那道無論離多遠，江纓都能一眼看出來的身影。
她曾經看了許多年，早已經深深刻在她腦海裏，想忘也忘不掉。
過去的事情被勾起來，裳玉扶著她的手，感覺到江纓在發抖，忍不住喚她。
江纓回過神，徑自邁開步子，緩緩走到亭子前面。
她看見裏面的人站著沒動，目光也在望向她。
夜裏昏暗，冬日年關的風冷得厲害，江纓本就穿得不多，手腳很快開始發涼。
徐彬看著她許久，朝她擡手行禮。
一如當年。
江纓微微笑起來：“你一點都沒變。”
徐彬保持著行禮的姿勢，沒有看她，沈聲問她：
“娘娘可還安好？”
“我很好。”
徐彬再沒開口，沈默半晌，他掀起官袍朝她行禮。
這一次，行的是君臣之禮。
看著絳色官袍被風吹得獵獵作響，以往數年不為人知的情分，似乎都在這幾句話中，徹底歸入風裏。
江纓收回目光，心緒已然平穩下來，她和裳玉繼續朝正殿走去，再也沒有回頭。
他們誰也沒看見，亭子不遠處的墻角陰影裏，自始自終立著一道頎長的人影。
江纓回去的時候，雲康並不在席上。
她問侍女雲康去哪兒了，侍女也並不清楚。
江纓沒有多想，以為他是出去吹風了，於是留在席上坐了一會兒，想等他回來。
但是等了許久，她也沒看見雲康的人影，外面始終沒有傳來消息，江纓感覺不太對勁。
她準備起身離開，剛一站起來，侍女就將雲康的大氅遞給她，說是雲康派人送來的，陛下說外面風寒，讓江纓披好再出去，小心受涼。
江纓看著手裏的披風，心裏莫名有些不安，她正想去尋雲康，門外的侍女卻來通報說清陽醒過來了，吵著要尋她。
江纓擔心清陽醉酒不舒服，於是顧不上別的，連忙趕過去。
那晚雲康沒有回來。
江纓醒來的時候，發現身邊的位置空著，上面冰涼涼一片。
她去問侍女，侍女說雲康宿在禦書房了。
禦書房的後殿之前設了張小床，偶爾雲康批折子累了，會在那裏休息。
不過，這是他們成婚八年來，雲康第一次夜裏沒有回來睡。
江纓心裏越發不安，也顧不上用膳，洗漱後就趕去禦書房。
等她到禦書房的時候，內侍說有外臣在議事，讓江纓先回宮。
江纓沒有離開，坐在旁邊的偏殿等著。
偏殿裏無人，也沒有燃炭火，江纓靠在座位裏，身上逐漸開始發冷，眼皮也越來越沈重。
她這幾日總覺得困乏，就像睡不夠似的，加上昨晚雲康不在，她夜裏睡得不踏實，也沒有怎麽睡好。
一不留神江纓就睡了過去，等她醒過來的時候，屋裏不知何時搬進來一個炭盆，此時燒得正旺，沒有之前那般寒涼了。
雲康站在她身前，手裏拿著他自己的大氅，正在給江纓蓋在身上。
一見到他，江纓下意識拉住他的手，雲康動作一頓，擡頭看向她。
“昨晚怎麽沒回來，出什麽事了嗎？”
雲康眼下發青，看著像沒休息好，神色也十分淡漠，只是頷首道：“嗯，有些事要處理。”
他把大氅蓋在江纓身上：“困了回去睡，這裏冷。”
江纓拉著他沒松手，反而蹙起眉頭：“你的手怎麽這麽涼？”
雲康的手涼得厲害，比江纓的手還要冷。
江纓把他的雙手攏掌心裏，輕輕呵著暖氣，心想難道禦書房裏沒有炭盆嗎？
雲康默默盯著她，看見江纓徑自說道：“我給清陽做了些點心，她說要等你回去一起吃，要是你事情處理好了，早些回去吧。”
見江纓仰頭看向自己，溫柔的眼眸裏帶著些許期待，雲康沒說別的，移開目光沈沈“嗯”了一聲。
但是最後，雲康還是沒有和她一起回去。
江纓離開偏殿的時候，腳步走得很慢，頭也微微低著，神色有些落寞。
雲康心想，江纓應該知道自己不對勁了。
看著江纓的身影消失在廊下，他莫名又想到昨晚江纓和徐彬說話時的情形。
明明夜裏那麽昏暗，雲康還是能看見她在笑，嘴角噙著抹笑意，眼睛裏裝滿了對面亭子裏的人。
像是再也裝不下別人。
雲康其實知道他們的事，早在他遇見江纓之後，他就打聽過江纓所有的消息。
當年，江閣老有意把女兒嫁給自己的學生徐彬，只是朝政出現變故，江閣老和徐彬都受到影響，這門婚事也就不了了之。
雲康當時沒想太多，只是覺得江纓婚事不順，為此吃了不少苦頭，自己更要對她好。
直到前幾日，內閣次輔鄭邵給了他一封信，信上的梅花小篆，雲康十分熟悉。
那是江纓的字。
信上，江纓說自己即將嫁入東宮，詢問徐彬在荊州過得怎樣、可還安好，囑托對方照顧好自己。
這封信平淡無奇，給任何人看都不會覺得有什麽。
除了雲康。
雲康很在意這封信。
二人成婚多年，他對江纓再熟悉不過，他能感受到寫這封信的人字字句句都在關心對方，以及那份被深藏在心底的絲絲情意。
他忽然開始害怕。
江纓當初答應嫁給自己，究竟是出於真心實意的喜歡，還是為了江家和她自己？
她裝在心裏的人，真的是他嗎？
她真的在乎他嗎？
雲康在禦書房坐了一整天，桌上的折子一筆沒動，膳也一口沒用。
直到外面天色昏暗，內侍小心翼翼地進屋點燃蠟燭，他才終於站起身。
雲康回到乾清宮，看見寢殿的門緊閉著，裳玉在門口守著。
見雲康回來，裳玉連忙上前，說江纓今日回來心情不好，膳也沒用，一個人在屋裏睡了許久。
雲康說不清楚是什麽心情，他站在門前許久，最後推開了門。
寢殿裏沒有燃燭，光線昏暗。
他走到床榻前，掀開床帳，看見江纓睡得正熟，額頭上卻滿是細汗。
江纓又夢到那道身影纏著她，她想要看清對方的臉，卻怎麽也追不上那人，只能在後面喊著他的名字。
喊著喊著，江纓突然楞住了。
她不知道自己喊的是誰的名字。
恍惚間，她感覺有人在摸自己的臉，下一刻猛地從夢裏醒來。
屋裏光線昏暗，似乎夢裏的身影就坐在榻前。
江纓下意識喚了一聲：“阿康……”
有人沈沈“嗯”了一聲，坐在榻邊的人伸出手，正撫著她的臉：“怎麽不用膳，不舒服嗎？”
聽見熟悉的聲音，江纓的眼眶頓時開始發酸，她拉住臉上的手，一時間沒有說話。
看見她眼圈發紅，雲康心裏也跟著不舒服，卻始終沒有說話。
江纓坐起身，她想要去抱雲康，但看見雲康臉色不好，她又不敢伸手，只能緊緊攥著他的手。
她知道雲康不對勁，但不知道他為何會這樣。
雲康從未對她冷過臉，更從未徹夜不歸，更沒有像現在這樣連一個清楚的解釋都不給，什麽都不告訴她。
江纓突然害怕，是不是雲康開始厭倦自己了……
“剛才有臣子進宮，提到一件事，我想聽聽你的意見。”
江纓有些怔松，雲康的語氣聽不出半分情緒：“藩邦國的王室想與大梁聯姻，將女兒送入後宮為妃，此事……你怎麽看？”
雲康故意說得很慢，他想在江纓的臉上找到一絲不悅或者生氣，甚至惱羞成怒罵他都好，最起碼能證明……
她心裏是有他的。
然而，江纓只是楞住了。
她原本殷紅的唇上血色褪盡，攥著雲康的手逐漸變得冰涼，最後比他的手還涼。
江纓垂下眼眸，緩緩松開他的手，低聲道了句：
“但憑陛下做主。”
她聲音很輕，輕得仿佛在說一件尋常事，與她沒有任何關系。
雲康看了她許久，也沒能從她臉上找到半點不悅，也沒有任何吃味，只有對於聖意的順從。
那天晚上，雲康沒有宿在乾清宮，之後幾日也沒有。
幾日後，江纓主動派人告訴他，讓他不要宿在禦書房，她會搬回皇後的寢宮。
原本江纓是有單獨的皇後寢宮，只是之前幾年，二人日日都黏在一起，元康不想和她分開，幹脆讓她留在乾清宮的寢殿。
這事本是不合規矩的，為了此事，雲康沒少被大臣上奏勸諫，聽得耳朵都起繭子了也沒松口。
不過如今，江纓知道雲康開始厭倦自己，甚至都不想見到自己，於是心甘情願地準備搬出去。
畢竟，二人相伴近十年，也是時候該膩了。
雲康得知江纓要搬走的時候，在禦書房把自己關了半日。
午後，他突然命人把徐彬喚來。
雲康和江纓再怎麽生氣，再怎麽鬧變扭，外人是不知道的，宮內的人口風都很嚴。
徐彬照例把內閣的事情，有條不紊地匯報給雲康。
雲康聽了半天，忽然打斷他的話，嘴角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問他：“首輔孤身在荊州多年，為何始終沒有娶親呢？”
徐彬沒想到皇帝會提到此事，腦海中第一時間想到的人是江纓。
最近後宮沒什麽消息傳出，前朝也十分平順，皇帝的態度依舊偏向徐彬等人。
此時提起此事，徐彬摸不清皇帝的心思，只能如實答道：“臣孤身一人慣了，無心兒女情長之事。”
雲康坐在書案後，臉上依舊帶著笑意：“是嗎，難道首輔連個心上人都未曾有過？”
這一次，徐彬沒有很快回答。
看見徐彬沈默，雲康臉上的笑容逐漸褪去，眼裏眸色越發陰沈。
過了許久，徐彬才緩緩說道：“回陛下，臣年少時遇見一人，可惜有緣無份，如今那人已嫁做人婦，生活美滿幸福，臣也無憾了。”
雲康沒再說話，沈默許久之後，擺手示意他退下。
等徐彬離開，禦書房裏安靜得可怕。
雲康坐在書案後面，也不知道在想什麽，許久也沒有動作。
唯獨起身的時候，書案上的折子突然被掃落在地。
江纓收拾好東西，正準備搬離乾清宮，還沒邁出宮門，清陽就哭著抱住她不放。
清陽以為江纓要搬走，就是不要自己了，哭得昏天黑地，說什麽也不肯放手。
江纓安慰她，自己只是搬到旁邊的寢宮，並不會離開她，清陽還是又哭又鬧，就是不讓江纓離開。
正巧這時候，雲康得到消息回到乾清宮。
看見江纓的東西都被收拾出來，整整齊齊擺在庭院裏，清陽正抱著江纓，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。
雲康心裏堵得厲害，厲聲道：“哭什麽，清陽過來！”
清陽抱著江纓不放，被他一嚇哭得更大聲了，江纓蹲下來把她抱進懷裏，哽咽著斥道：“你兇她做什麽？”
江纓紅著眼睛，清陽也哭個不停，看見母女二人這副模樣，雲康說不出來心裏是郁悶還是難受，最後幹脆扔下一句：
“你不用搬，我搬。”
【作者有話說】
我真的很喜歡這個故事，才會選擇首發嘿嘿嘿，後面就回到雲婉和孟煜的故事啦～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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